杨延知晓族人是什么德性,哪怕给他们都打上了烙印,还是不放心,派人将这些人看得很紧,甚至将杨家坞堡里头的武器,包括铁匠的工具,乃至铁犁等,全都收集起来了,统一安置。尤其在劝降书后,他更是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,光是半天的时间,想要“投敌”却被活活打死的人就有十数个,却独独漏了一处。
厨房。
也莫怪他陷入盲区,实在是杨家坞堡的厨房,无论昼夜,灯火都是通明的,时时刻刻都有人在烹制食物,更不用说烧水的人,几乎就没休息的时候。这也很好理解——若将厨刀都收走了,大家下一餐吃什么?哪怕只吃炖菜,那也难做啊!至于厨房半夜都没个消停,那就更好说了,且不提第二天早餐需要的高汤应当熬多久才能入味,令杨家子弟们满意,就说晚上,难道就没哪位主子半夜起来,想吃点东西?
杨家固然很有规矩,一旦院门下了钥,按理说是不能走动的。奈何规矩大不过身份,有资格破这种规矩的主子,你能不仔细伺候着?
厨房不仅有足够多的刀,也有足够多的油水。正因为如此,每个安安稳稳呆在厨房的人,背景都不可能简单到哪里去。不出意外的话,他们家中一定有人在杨家有头有脸的人身边,做着十分受主子信重的奴才。甚至有很多管事,体内流得本就是杨家的血脉——婢生子,遇上好点的父亲,还能勉强安排个清白的身份,做个良民。遇上不管事又或是没本事的父亲,也就只能继续做家生子了。
与他们相比,婢生女倒是人人都能得到承认,为何?因为世家缺钱,也缺折下身段,笼络寒族的机会。多认几个庶女,将之许给末流世家或者寒门,甚至缺钱了,与其说是嫁,还不如说是卖与商户,都是稳赚不赔的。
在家生奴才中,管事是很重要的一环,重要的主子,他们上着赶着送儿女去,不重要的主子,为了巴结他们,让自己过得好一些,纷纷将这些管事的儿女调到自己身边,做心腹的使女或长随。一代代下来,这些家生子早结成一张细细密密的大网,乍一看不起眼,仔细一瞧,才发现他们已经与这个家族密不可分。
这也是为什么夏太祖秦严很想行德政,令世间再无阉人,却因重重阻力和自身的一点私心,终究没有推行这项政令的原因——不光是为了妃嫔的贞洁,也是为了令宫中奴才一心一意服侍主子。
没了根,也就没了家,这辈子注定留在宫中,才会一门心思往上爬。若像世家的家生子们一般,有家有业,私心往往就会压过公心,成了依附在大树上的蔓藤,汲取着大树的养分,挣脱不开,除非与他们一道灭亡。
厨房的管事们一旦下定了决心,行动力是惊人的。他们通过自己在杨氏各房,无论嫡支还是旁支里贴身服侍主子们的儿女煽风点火,挑起这些人不满的情绪,再不着痕迹地提点劝降书,告诉杨家子弟,只要投降,他们未必会有事,但不投降,一旦朝廷大军攻进来了,大家都要玩完。
要知道,对世家、勋贵子弟这等生而富贵的人来说,贴身使唤的人是比父母兄弟还亲近的存在,正如很多人对乳母的感情远胜生母一般。心腹奴仆的话语,很大程度上能影响到主子的决断,后者的心性若是懦弱一点,或者本来就有这个意思,只要加一把火,就能燎原。
诚然,弘农杨氏的族人“愿意”跟着族长造反,多是因为他们的身上如同畜生一般,被刺下了代表叛逆的图案。哪怕这个刺青再美丽,也断绝了他们的仕途,更令他们这辈子颜面无光,耻于见人。
但与流放、发卖相比,不过是一辈子做个富家翁,又算得了什么?再说了,并不是族中所有男丁都刺了青的,自己有罪不假,未必会累及子孙啊!
归根到底,杨延还是不够狠,他以为给族人打上烙印,他们走投无路,就会与他一条心?殊不知这世上能令人聚合在一起的,唯有两样,一样是感情,另一样便是利益了。杨氏族人面对死亡的压力,眼前又有一线希望,又有心腹奴婢在旁边不住游说,岂会不牢牢抓住?
正因为如此,杨延还在为围住坞堡的大军忧心时,杨氏族人已经握着花里胡哨的佩剑,佩刀,奴仆们则手持油腻的锅铲和锋利的菜刀,如狼似虎,冲入庭院。为了引人耳目,在更远的地方,许多人将厨房里弄来的一桶又一桶油倒在粮仓外,又把水缸给移开,干脆利落地点了火。
无论什么时候,想要制造混乱,点火都是最屡试不爽的一招,毋庸置疑。
负责守卫坞堡的杨家部曲还没反应过来,就听见远处喧嚣,又是火又是鼓噪声,派人打探,不出片刻,就听见有人大喊:“杨延已死,速速开大门投降。”
“杨延已死,速速开大门投降!”
坞堡内乱作一团,坞堡外,大军士气一震,岑越振臂一呼:“全力进攻!”
治平十九年,弘农杨氏起兵反叛,叛乱持续两月,便被镇压。
杨氏宗主杨延一系,以及主谋的杨绵等人,押往京城,斩立决。杨家附逆,按照罪行轻重,重则流放三千里,戴罪立功者,虽不继续追究,但终身不得入仕。至于杨家姻亲,除了戴罪立功的,其余只要参与进了这件事,就免不了往大牢里走一遭的命运。
杨延之弟杨盛,忠心为国,因反对其兄长的不臣之心,全家皆被杀害,仅留几个不足七岁的孙儿和曾孙,实在